錢谷融 　　羅雪村繪

　　家有一老，猶如一寶。

　　93歲的錢谷融先生，堪稱上海文化學術界“一寶”。每當他出現(xiàn)在學術會場或是某些儀式中，在他那熟悉的貝雷帽、溫和而又留著孩童般率真的笑容面前，所有僵化虛假的套話、程式似乎都會自動潰退。半個多世紀里，中國文學、中國文化人與中國社會經(jīng)歷過的風雨波瀾、起伏升沉——每逢重見錢老，都會涌上人們的心頭，讓人神思飄遠，有所感悟。

　　采訪錢老，就像與可敬的鄰家長者閑話，通透、恬和、安靜，有著春風入懷般的暖意，讓人疏離了塵囂。

　　“無能懶散”亦坦然

　　華東師范大學的這座紅磚老樓，錢谷融先生已居住了40多年。坐在他的舊藤椅上望向窗外，常有時間停滯的錯覺。

　　“無能懶散”，是他說起一生經(jīng)歷時最常用的詞�！盁o能”，大致因為天性淡泊，不愿與人爭勝，也不肯跟風；“懶散”則是自認無能之后的自我選擇：“因為無能，所以還是懶散些好，得過且過，不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”。無能懶散，曾護佑他坦然面對各種風云翻覆，而不去跟風修正，讓他不曾“著作等身”，卻也成了現(xiàn)代文學研究中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。

　　他是天資聰穎的靈動之人。80多年前的江蘇武進小學堂，新教員第一次批改到錢谷融的作文，認定不可能出自12歲少年而斥為抄襲，不服氣的錢谷融即撰文反駁其“胡批”�？既雵�立中央大學國文系后，推崇魏晉風度的伍叔讜與這位年輕同道性情相投，時常一起下館子、散步，談天說地，對他影響巨大。遇上不喜歡的課，錢谷融常泡茶館看小說讀詩，考試還能照樣過關；大學才開始學英文，很快就看起了英文小說。

　　認定了最理想的人生就是“當教授”，錢谷融大學一畢業(yè)就進了交通大學任國文教師。在此，他遇到了相伴一生的妻子楊霞華�！八�長我3歲，卻很天真，而我相信‘真就是美’；她教英文，我那時正迷戀英國文學”，93歲的他這樣概括。在交大，因為喜歡蘭姆、王爾德的作品，他一連寫下6篇文章，倡揚唯美主義和“藝術化人生”，頗受好評。1951年高校專業(yè)調(diào)整，上海交大停了國文課程，他又調(diào)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，直到2000年81歲時退休。

　　錢家書房，很多年輕學者都很熟悉。滿眼皆是書，聊天時總會有各色點心和好茶佐談。如今裝修一新的老房子里，最顯著的變化是：藏書少了。

　　“裝修前我讓學生們挑選，喜歡的書就拿走。中文書大都送掉了，只留下些英文原版作品，多是我和老伴當年買的�！卞X老這樣解釋，絲毫沒有因為多年聚斂的三四千冊學術集藏散去而痛惜不舍。在他看來，贈予晚輩學人正是藏書的最好去向吧。

　　“文學是人學”成就非偶然

　　淡泊功利，不喜爭執(zhí)的錢谷融其實很固執(zhí)。

　　1957年，有感于文學的工具傾向，疏于動筆的錢谷融寫了著名的《論“文學是人學”》，認為文學必然要歸結到作家對人的看法、作品對人的影響上，文學還是要“以人為本”。文章很快就被歸為資產(chǎn)階級“人性論”而遭到批判。這讓他很是委屈，以致幾次胃出血；他也誠懇地自我檢討，但關于文學觀念，卻決不肯認錯和修改。1959年，偶然看到以喊口號方式排演的話劇《雷雨》，已在批斗漩渦中的他求證于曹禺，忍不住又寫下《〈雷雨〉人物談》。“寫的時候也知道會受到批判”，他還堅持寄給《文學評論》雜志，迎來的是更大范圍、更暴烈的批斗。

　　對錢谷融而言，文學的本質(zhì)就是詩，關乎心靈和情感。他評價最高的現(xiàn)代作家是魯迅，理由是“魯迅本質(zhì)上是一個詩人，他的小說、散文作品里都有一種詩意”。在他眼里，百年來世界范圍內(nèi)，雖然作家們的思想和技巧日新月異，但因為“更多用他們的頭腦而不是用他們的整個心靈寫作”，少有豐厚的情致和濃郁的詩意，而不能使人全身心地激動。

　　“文學是人學”理論對中國的文學研究影響深遠。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的“人文精神大討論”，都能看到其不斷延伸的軌跡。新時期以來，《論“文學是人學”》、《〈雷雨〉人物談》、《藝術·人·真誠》等文章一再獲獎，直到去年，華東師范大學面向全國評選學術原創(chuàng)獎，《論“文學是人學”》還以其學術原創(chuàng)性貢獻，從眾多新成果中脫穎而出，贏得大獎。

　　“知識分子要有底線，要獨立于天地之間，有如陳寅恪所講‘獨立之精神，自由之思想’�！崩先诉@樣說。

　　教書育人是件幸福事

　　錢谷融一輩子沒離開校園�！拔覀湔n講課，把‘我’放了進去，總是很投入、忘情�？吹綄W生的眼睛認真注視著你，是一件幸福的事�！币驗槲膶W觀念挨批，他可以忍受，但一個學生在批斗會上說“上錢谷融的課一直沒學到什么”時，他卻傷心地流下了眼淚。

　　講課，錢谷融一樣任情率性。因為愛讀莊子，早年教國文課時，他可以花8周時間分析一篇《秋水》，從文章本身生發(fā)、闡釋出很多內(nèi)容，學生很愛聽，還稱他“秋水先生”；初到華東師大，他被指定教授一門“現(xiàn)代文學理論文選”，他更是“自由”到“越界”講起了普列漢諾夫的“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”。

　　經(jīng)歷一連串政治運動，錢谷融做了38年講師，自嘲為“中國之最”。1980年，他從講師直接提升為教授，也是上海首位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方向的博導。因為培養(yǎng)的碩士、博士生在文學研究界成名成家者眾，國內(nèi)高校和現(xiàn)代文學研究界漸漸出了一個專有名詞“錢門弟子”，還有人將他與北大教授王瑤并稱“北王南錢”。

　　錢谷融總是笑說自己是借了學生的光，“我只是來料加工”。報讀他的研究生，要加考作文，且作文成績放在第一位�！白魑哪芸闯鲆粋�人的興趣才能、有無靈性。”

　　錢家的客廳和書房，當年就是研究生們的教室。上課看起來也是隨隨便便、自由自在，喝著茶、咖啡，吃著點心，聊天有時有主題，有時扯出去很遠，有時學生的話比老師還多，相互啟發(fā)討論，熱熱鬧鬧，卻又全然是研究的氛圍。這正是錢谷融所信仰的教學方式。他只嚴格要求學生做人正直、誠懇，治學必須嚴謹、踏實，而不必和他的學術興趣、觀點一致：“他們應該走自己的路。做老師的任務只是在學術上幫助他們認清自己，揚長避短�！�